父亲|雉河子

时间: 2024-04-13    阅读: 0 次    来源:倾诉文学
作者: 倾诉文学
父亲命大。小的时候,发高烧,爷爷没在意,认为是小事,就让父亲去睡了。到了半夜,父亲已经病得很重了,不会说话,身体都在慢慢变凉。爷爷吓坏了,赶紧找来医生,幸好治得及时,父亲在鬼门关里走了一遭又回来了。这是目前为止我所知道的父亲小时候唯一的一件小事,还是妈妈告诉我的。她说,父亲与爷爷性格不合,都是火爆脾气,经常吵架。最典型的一次是在场里收麦子,爷俩不知因为什么原因又拌起了嘴,爷爷气得坐在旁边狠命地抽烟,父亲则把工具一扔,回家睡起了大觉。此时天上乌云密布,大雨将至,满场的麦子眼看就要被大水冲走,母亲和奶奶急得要命,她们请父亲、求爷爷,可爷儿俩愣是较上了劲儿,谁也不动,没办法,她们只好请人帮忙。不要以为他们的情感不深,拌嘴吵架是生活的常态,正如吃饭咬着嘴唇一样正常。在父亲病重的那些日子,一直是爷爷陪在他身边,肚子疼的时候,总是爷爷给他揉,床也是爷爷铺。别人要做,父亲不让,他说爷爷的手劲正好,不轻不重,很舒服。爷爷听了,就苦笑了一下,说咱爷俩的心连着呢?这话说得不假,二十年后,爷爷去世之时,他反复交待:“一定要把我埋在你爹身边,生前爷俩没有好好相处,死后就和他做个伴。也算是父子一场!”说时,爷爷的表情意味深长,仿佛又回到了从前的岁月。真正给我留有深刻印象的是父亲的烟,他抽得很厉害。在我的记忆中,他从来没有抽过好烟,即使9分钱一包的丰收烟,他也舍不得买,他总是自己种点烟叶,炕干,晒好,保存。想抽的时候,就用一张废报书纸,包上揉碎的烟末,卷好,掐头去尾,然后叼在嘴上,拿出火柴,点燃,深深地吸上一口,接着就吐出浓浓的焑雾,那时的父亲神态安详,陷入了深深的陶醉。对于这些母亲极力反对,他不想让父亲抽烟,可说了多次没有效果,最后只好作罢。母亲的反对是有原因的,因为抽烟,父亲的身体瘦弱,面色发暗,精神委靡,还经常咳嗽,给人一种暮气沉沉的感觉。听人说,以前的父亲可不是这样,他白白净净,说起话来慢条斯里,自从染上抽烟的毛病,父亲就变了,似乎对什么都提不起精神,唯有在烟的世界里才能找到些许乐趣。对于他转变的原因,我曾进行过深深的思索。父亲是村里少有的几个高中生之一,那年月,在农村能上学就已不错,高中毕业更是凤毛麟角,可想而知,年少时的父亲应该是意气风发、壮志满怀的。对于这一点,我深信不疑,因为父亲留下了笔记,虽然没有写到他的理想,但从他那工整清爽的字体中,我能看出父亲的功底,而没有追求,是不可能写出这样的文字。严酷的现实击碎了父亲的梦,高中毕业后,他就辍学回家,与祖辈一样拿起了锄头,过起了日出而作、日落而息的农耕生活。如果仅仅是这些,父亲没有理由消沉,他不是一个好吃懒做之人,也不是一个贪图享乐之人,相反,在我的记忆中,他一直都很勤奋,听母亲说,刚结婚那几年,父亲就和爷爷一起去淮北拉煤,几百里的路程,爷俩拉着重重的架子车一步一步艰难地行走在坑坑洼洼的道路上,渴了,喝口凉水,饿了,啃块家里带的干馒头,有时遇到风雨,他们只能躲在架子车底下,其中的艰辛可想而知。对于这些,我只是耳闻,让我真正目睹的是父亲与村人去涡河抬沙子,每天起个大早,带着干馒头,骑上自行车,来到码头,和工友们一担一担把沙子从船上挑上岸,循环往复,周而复始。有一天,我刚刚放学,就看到了父亲,他正躺在床上,脸色苍白,脚上裏紧了白色的纱布。后来我才得知,父亲在挑沙子时掉进了涡河里,当别人把他救上来时,他的脚板下咕咕地流着鲜血,没说话,就疼晕了过去,到了医院,清洗后,才发现一块亮亮的碎瓶玻璃正扎在了父亲的脚心。母亲流着泪,为父亲打了两个鸡蛋,父亲只喝了汤,鸡蛋让我和弟弟分了吃。对于生活的苦,父亲从没怨言,他认为挑起家中的大梁支撑门户是他的责任,凭他浑身的气力,他能做到这一点。事实也证明了父亲的能力,上世纪八十年代之时,别人家都住着草房土屋,我家率先在村里盖起了五间红砖大瓦房,明三暗五,宽敞明亮,这不禁引起了村人的眼馋,羡慕夸赞者有之,流言蜚语者有之,甚至有人猜测父亲一定是捡到了钱。其实他们只看到了表面,他们不会也不能理解我家背后生活的节俭,为了盖房,我家吃饭愣是一年没见过油星,干馒头醮酱豆,吃得我眼睛发绿。盖房时,母亲为帮工们炒了几个菜,零星的肉片惹得我眼睛直盯着看,父亲眼一瞪,吼道:“看啥?这是给客人们吃的!”我吓得没敢说话,直到父亲离开,我才偷偷地对母亲说:“娘!我醮点菜汤好吗?”高大的房屋并没有改变我家在村里的地位。由于父亲没有兄弟,几个姑姑先后嫁人,那时的农村,谁的势力大,力量强,谁就拥有了话语权,谁在村里就有了地位,为了使自己的权利不受侵害,父亲经常据理力争,最后的结果可想而知。记得那时村里一大户人家,没有和我家商量,就硬把死人埋进我家的地里,士可杀,不可辱,爷爷和父亲上前论理,对方一哄而上,将他们痛打一顿,年迈的奶奶躺在坟坑里不让下棺,对方就上来几个人,恶狠狠地抬起奶奶,扔到了一边。这件事后,父亲就变了,他经常生闷气,抽闷烟,农闲之时,他会一个人提着粪筐到田野拾粪上地,现在想想,那时的父亲一定不甘心,他想不通这个世界上还有没有公理,可理想很丰满,现实很骨感,这就是事实,谁也改变不了。人穷就没有地位,就没有尊严,父亲经常说过这样的话,这似乎有点偏激,却不无道理,不仅邻居会看不起你,即使亲戚也不把你当回事。记忆最深的一次,那时我九岁,大舅家的孩子剪辫子,我们一家兴冲冲地前往贺喜,随礼上帐,一样不少,可等吃饭时,大姨夫因为是有钱被人捧得高高在上,别人都安排头茬吃饭,而父亲却被人冷落一旁,孤寂的父亲就蹲在旁边的草垛旁,狠命地抽烟,烟雾笼罩了他的脸,我跑过去问父亲为啥不去吃饭,“不饿!”父亲回答得很茫然,真的,他那毫无表情的脸庞让我一辈子都难以忘记,说这些,我没有谴责任何人的意思,趋炎附势是人的本能,这对父亲来说,也许是他生命中遇到的最为平常的一件事,不然他不可能那样平静,平静得近似麻木,但在我幼小的心灵却留下了深深的印象,以致后来的岁月里,我之所以努力学习,是因为我想改变自己,我想通过自己的奋斗来改变家族的地位,这未免有点自私,可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,这也成为了我前进的动力。父亲性格内向,他不善表达爱,但对于我的管教,他却很严厉。那时的我调皮捣蛋,经常与别人打架,每每人家找上门来,父亲总是陪着笑脸,然后不问青红皂白再把我狠狠地揍上一顿,而我总是不服气,经常敌视父亲,甚至有一次在他教训我之后,我趁着天黑藏进了门前的柴垛里。看到家里为了找我急得一团糟之时,我心里暗暗高兴。第二天,父亲找到了我,他什么话都没说,就为我端了一碗饭,这时我看到他眼眶通红,眼睛充满了歉意和温存。父亲去世后,我曾问过母亲,父亲为啥对我那样凶。母亲沉思了一会说:“还不是你淘气?再说咱家人少户孤,不打你解解气,人家会算完?”母亲话里有话,直到今天,我也有了孩子,我才明白父亲那种恨铁不成钢的良苦用心。如果没有那时的巴掌,现在的我真不知道要走向何方,那时,在村人眼里,我可是一个管不好的坏孩子。不过父亲也有柔情的一面,即使他离开我二十多年了,但我依然清晰地记得,每到夏夜,我们在外面睡着的时候,他总会把我们兄妹三人一个个抱回屋,然后再轻轻地亲一下,我想此时的父亲一定会微笑着望着我们,毕竟我们寄托了他的梦想和希望。父亲的病来得很突然,那是深秋时节,父亲帮别人耙地时,不慎栽了下来,他感到了肚子疼痛,但他没在意,接着便发烧、咳嗽,他以为是感冒,吃点药,挺挺就过去了,即便如此,他也没有脱离劳动,十几亩的红芋收好、洗净、粉碎、脱淀粉、下粉丝。每天上百担的用水,全都是他一步一步从河里担上来。等全部忙完,父亲终于干不动了,到医院一查,才知道是癌症晚期。为了省钱,住了几天院,父亲就强烈要求回家,他说:不能钱花干了,让孩子受罪。即使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,他还想着孩子的未来。父亲去世前,紧紧地拉住了我的手,我知道他内心之中最放不下的就是我,他不知道离开他的庇护,我这匹犟牛能跑向何方?能闯下多大的祸患?父亲走了,年仅39岁,我和他呆在一起的日子也仅仅13年。对于他,我了解的只是生活中的点点滴滴,他的内心世界我不能走进,也无法走进。在他短暂的一生中经历了多少屈辱与痛苦,只有他自己知道,只有那埋在河边上的一座低矮的坟丘知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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