跟黄二爷学拉车的小插曲

我十分景仰隔壁拉牛儿车的黄二爷，是在我初中刚毕业的那一年。我清楚地记得，每每晨曦初起，黄二爷便悠扬着一曲山歌，早早地出了门；往往夕阳如醉，他才吆喝着倦倦的牛车回家来。他太有才了，一年三百六十五天，天天如此，他总是把家的概念，匆匆装进行囊。他太牛逼了，他居然像唐吉诃德先生那样，破毡帽下的一支烟斗，始终悠游着几缕难为沧桑的潇洒与自在。所以，我很想与他一同前往。仿佛诗与远方的诱惑，不曾撩起我少年心狂的一片神遐。那是一个星期六的晚上，我主动给黄二爷秀肌肉，亮臂膀；并一万个地保证，不管风吹雨打，我决不临阵出逃；不管山高路远，我决不一步三摇。黄二爷听了，哈哈大笑，旋即，便用他那蒲扇般的大手，捏了捏我的臂膀，抱了抱我的腰，然后便同意我给他学拉车了。但是，黄二爷却忽略了，我跟他学拉牛儿车，不单是自讨苦吃，无限崇敬他的吉诃德精神，这其中，恰巧正悄藏着我和他二女儿的一个小小插曲。记得有一次，老衙门所有的大，小读书郎都凑在了一起，不知是谁策划了一台玩击鼓传花，挑选新郎新娘拜堂成亲的游戏；该游戏，既前卫又时尚。在老衙门开天辟地第一回，很值得突显，很值得崇尚！尤为喜剧的是，游戏刚开始，我怎么就一不小心抽到了她的签，而且，当我忐忑地走向她，怯怯地牵她的手，问她好的时候，她居然没有拒绝，反而大大方方地同我一起蒙了头，拜了堂。接下来，按规定动作，当我斗胆上前拥抱她的时候，我仿佛觉着她全身都在颤抖，双颊霎时绯红，两眼溢满娇羞。是的，那时我刚十六岁，她十五岁，或许我们并不知道什么是爱，什么是爱的本能。但是，我们却仿佛觉着，就在我们彼此相拥的一瞬间，两颗稚嫩的心，便如同得了雨水的竹篁，正昂扬着生命，惊喜地朝向带露的春天。尔后呢，我们彼此见面，总是别扭。我看她时，她低着头；她看我时，我却又怯怯地把眼光移过。有一天，她悄悄告诉我，每逢星期天，她都要跟着她爹拉牛儿车，尽管很苦，很累；甚至饥寒交迫，但是，能借此机会，饱览一路山水如画，尽得劳动回馈。很值得，很享受；她问我去不去时，把头埋得很低；诺诺中尽藏了少女的几分胆怯。于是，有了她的邀约，我便有了要跟黄二爷学拉车的迫不及待，当然也就有了不可告人的小秘密，小智慧。那天，雾很轻，太阳早早就露出了笑脸，我和她赶紧跟慢，一直走在牛车两边，她不时掠过发辫，偷看了我几眼，我正好扭头看她，目光怯怯，心似小鹿颠颠；而这一切，黄二爷并不知情，或者不想知情。相反的，他却因了我俩的加入，便有了我们的队伍向太阳的激情，只见他一甩牛鞕，牛车与人，便撵着满山遍野的晨曦烟霞，一路小跑。只一刻，更见他举首向天，一歪脖子，便吼出了一连串的山歌小曲，“人生三百六十行，拉车师傅数大王，上坡犹如拉死狗，下坡更像推杀场，日复一日，腰杆拉粗，年复一年，颈子拉长，挖煤的人儿，是埋了没死的土行孙，拉车的师傅，是死了没埋的拼命郎。车上坡时，人要走之字，车下坡时，肩要抬车扛。久走江湖，天底下最不敢惹的，恰是我们拉车的师傅。人生繁忙，人世间最散漫的，却是我们拉车的大王！”是的，黄二爷的山歌，尽管唱得有些流氓，但却饱含着生活的很多艰辛与潦倒，是的，黄二爷的山歌，尽管唱得不够悠扬，但它却凸显出生命的顽强与嚣张。快到中午时分，我早已饥肠辘辘，头昏眼花了，还没到返程一半，我却早已腰酸腿痛了；我不觉有些后悔起来；再看黄二爷时，黄二爷正坐在牛车旁，摇摇欲睡，拳头般大的烟斗衔在嘴上，鼾声中正升腾起些许的疲惫与迷茫。这时，一只春笋般的手，递过来了一颗如铁石般的麸面馒头，还有盈盈的笑，她说“这是我昨晚多藏的一个馒头，赶快吃了吧，吃了它，才有力气赶路。”说完，她吟哦片刻，矜持中尤见清纯。我已饥不择食了，待一声谢谢还没有说出，一个铁铁的冷馒头，却被我咔嘣响着，一转眼间，便咽下了喉咙。黄二爷终于午觉初起了，牛车又继续叮当向前，快下坡时，为了保证牛车后重落地缓行，我便与她肩并肩，站在牛车的最后一排煤筐边，让风吹干了汗雨，让彼此稚嫩的心，悄然相近，我突然想试着牵她的手，她却侧过身，向前努努嘴，把胆怯藏在了她爹的背影中。这时，牛车浅刹，嗄啦风颠，我顺势伸臂，刚好揽过她的腰时，她却如同受了惊的小鹿，连忙跳下煤筐，抢步与她爹并肩前行，回眸中，不慎跌落一抹羞红的笑意。那天我跟车回来，很懒，很累；但我却止不住想着她的美，一片恬静，心如带露的曦月，既甜，且醉。我记得，那是我下乡插队的前一天晚上，她约我在她家门前的大黄桷树下，趁着月色，她悄悄地塞给我一张叠得方方整整的手绢，我连忙打开一看，天！是我和她抽得夫妻拜堂的游戏签！她保管得那样完好，她珍藏得那样妥帖！她低着头，有些怯怯地说：“留个纪念吧，或许以后在什么地方，我们再见面时，我会大声地叫你一声哥，你会亲热地叫我一声妹！……祝你一生平安，祝你前途无限。”说完，她便扭头跑了。浓浓的月色中，我看见她那长长的发辫，像一尾爱的精灵，正在无尽的夜海中游弋飘飞。我知道，那是一次青春懵懂的爱的逃离，我相信，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爱的不幸迷恋。如今，这种逃离，或许早已遗失在了黄二爷牛铃叮当的路上。以往，这种迷恋，或许早已铭刻在了我与她不曾茁壮的心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