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
快到年底了，平时冷清的农村突然又热闹起来，水泥路上多了大量的车。镇子上更是人多车多，不时会出现堵车现象，这是平时绝对不会有的，平时大门紧闭的房子里也会突然跑出几个衣着干净面孔陌生的小孩。受到疫情的影响，大家似乎都很默契，都不串门，但是烟火味是越来越浓了，这却是无论如何也隐藏不住的。
二
农村的过年其实最象过年，有许多的程序已经固化，哪天该干什么了，该吃什么，农民自己心里最清楚。
都已经二十七了，要围鱼了，胡俭勋心里一直在想这个事，自己已经七十四岁了，身体依然很硬朗，但是围鱼的事自己一个人还是搞不定的。女婿在电话里里已经答应了今天带几个人过来，但是现在已经九点了，还是不见人影。
胡俭勋点了一支烟，走向自己的鱼塘。他一直抽当地最便宜的烟。
胡俭勋为人很实在。在生产队的时候，他只实实在在的干活，对于其它事则一概不掺和，所以，即使在那个多事的年代，他也很少和别人吵架、红脸;实行责任制以后，胡俭勋就专心耕种自己的责任田;后来，有很多当时的年轻人去广州打工，胡俭勋不顾自己年龄大，跟着年轻人，踏上了打工的路。多年来，他就靠着干力气活挣点辛苦钱，日子过得平淡又实在，胡俭勋一直保持着低调和自信，他自信的理由是他那双永远不知疲倦的双手和她自己的女儿。
女儿胡丽丽从小就学习不错，最后考入了师范学校，毕业后成了老师，很快也成家了，女婿也是老师。这样，胡俭勋担子也轻了，家里的状况也慢慢改善。
随着年龄增大，胡俭勋已不适合再出去打工了，别人嫌他年龄大。但是胡俭勋不愿意就这样呆在家里吃闲饭，他象一个停不下来的机器，他承包了生产队的一口池塘养鱼。池塘其实不大，不足一亩地，鱼养得不多，不过也足够自己家里吃的。有多余的就卖掉，这样也算有点收益，算是给自己的工钱吧。
现在村庄里路况得到改善，有很多鱼贩经常用车子拖着外地调进来的鱼在村里叫卖。这对于当地的养鱼业是一个冲击，但是胡俭勋不看好那些外地的鱼，那些鱼个头大，但是味道远不如本地鱼。
三
胡俭勋一边看着入村的路口，一边抽着烟。池塘里安放了很多的竹枝，还打了很多树桩，拉了很多绳子，这些东西是防止别人来偷鱼的。应该说这些东西起到了一定的作用，但是也给自己带来了麻烦，每次捞鱼的时候，首先得先把这些东西清理掉才能下网。胡俭勋并不嫌麻烦，他觉得这样踏实。别看他七十多了，干起活来依然很灵活，他用一根带钩的木棍把池塘的竹枝一根一根地拖了上来。
长年的劳动不但使他得以谋生，还炼就了他的身板，村里的人从来没有看到过他生病，也没有看到过他吃药。寒冷的冬天里，别人穿着棉衣都瑟瑟发抖，而他就穿着很单薄的衣服也不说冷。夏天里，他经常还是赤脚，他认为那样省钱又省事。
四
村头的路上终于出现了胡俭勋盼望已久的白色小车，他知道那是他女儿和女婿回来了。车子很快就停到他房前。女儿胡丽丽和女婿下来了，很热情地和胡俭勋打招呼。胡俭勋心里暖烘烘的，因为见到了半年没有见面的宝贝女儿，而且女婿每次都能兑现自己的承诺，他甚至觉得女婿这种品格是受到自己的影响。他觉得男人就应该说一不二，同时又脚踏实地。女儿在村里口碑很好，村里人都说她有个好女儿。说她通情达理，又孝敬父母。随着年龄的增长，胡俭勋盼望女儿回来的心情也越来越强烈，但是女儿毕竟是外嫁了，同时她有自己的工作，也有自己的家庭，能回来和父母团聚的时间也越来越少。
冬天池塘里的水冰冷刺骨，所以冬天围鱼不是一件简单的事，好在现在条件好了，围鱼的每人都穿着一套雨服。不一会一条拉网已经在池塘里撒开，拉网所围的面积在慢慢地变小，鱼开始跳动，有的跳起来，又落在原地，还是在围网内，有的则翻了过去，成了漏网之鱼。胡俭勋的眼睛则紧紧盯着正在缩小的水域，那片水域的动静能预测这次下网的收获。
围鱼的喧哗声引来一群人围观，池塘周围显得更加热闹起来。大家在七嘴八舌的预测这次下网的结果。七婶也在围观人群。她希望能买几条大一点的鱼，过年嘛，大鱼显得更喜气。
五
七婶今年七十二了，和胡俭勋是上下邻居。七婶在同龄人中明显的显得个子小，身体胖，但是身体还硬朗。她老公身体状态已经大不如以前了，需要七婶照料。七婶有三个孩子，两个女儿早已出嫁成家，大女儿几年前已经当奶奶了。七婶已经升级为太外婆了。儿子早年出去打工，后来慢慢学着做生意，经过多年的打拼，已经在省城买了房子，继续做生意，过年过节都是做生意的黄金时段，他儿子从来都不敢耽搁，通常是大年三十回来匆匆忙忙吃个年夜饭就走了，这样，家里过年前后的事情都落到七婶的肩膀上。
七婶家没有自己的鱼塘，过年用的鱼只能是买，七婶不想买商贩从外地拉过来的鱼，她对那些鱼不放心，她买过几次那种鱼，味道不好，远没有自己村上的鱼好吃，不但味道没法比，外面的鱼还很假，为什么说假呢?打开鱼肚，鱼的内脏都很大，鱼的肠子里被装的满满的，这些东西，买的时候都是要掏钱的。村上的鱼就不一样，那鱼很实在，以前是生产队养，现在是私人养，味道却没有变。
六
被围的水域在进一步变小，鱼也跳得更欢，依然是有的徒劳无功地跳回原地，有的则很幸运的成漏网之鱼，突然，那片水域里出现了一个很多的漩涡，并很快又消失了，人群里发出一阵惊叫，胡俭勋两只眼睛眯成缝，得意的表情在他那沧桑的脸上显露无疑。七婶沉稳的脸上也显出一丝的微笑，大家心里都明白，这个漩涡意味着什么。
在一片七嘴八舌的议论和叫喊声中，鱼网收拢了。鱼并不多，主要是鲢鱼和草鱼，但确实有一条很大的草鱼，这条大草鱼和其它的鱼放在一起，显得很另类。围观的人们都在议论纷纷，有的在说这样的池塘里怎么会有这么大的一条鱼，有的则在猜测这条鱼会有多重。有的甚至说太大的鱼反而不好吃。七婶则有自己独特的想法，她那肥胖的身子挤出围鱼的人群，凑到胡俭勋跟前。
“把这条大鱼卖给我咯?”
“诶……，你先等一下。”胡俭勋有点犹豫，自己还没有从见到大鱼的兴奋中走出来，就有人要把它买走，胡俭勋有些不舍，自己也很长时间没有见过这么大的的鱼了。那是自己的劳动成果。他想多欣赏一下自己的劳动成果。看到这一堆鱼，胡俭勋眼前浮现了自己大热天到处割草的情形。那是鱼长得最快的季节，也是鱼最需要吃的时候，胡俭勋每天至少要割两大篓子的草放到池塘，第二天早就被吃个精光。
“给你两条大一点的行不?”
“我就那条最大的。”七婶依然坚持着。她这样坚持是有理由的，她有自己的小九九。鱼的寓意就是年年有余，如果是大鱼，则是意味着大大的有余，要是头鱼，那是不是更有意义。七婶对此深信不疑，还是在生产队的时候，七婶就有这样的经历。记得有一次买到了头鱼，那一年田里的稻谷都特别的壮实。前几年也是因为买到了头鱼，自己的孙女顺利地考上了大学。七婶喜欢把自己家里的好事和自己的所做所为扯上关系，她又从不说出来，这些东西都成了她个人的秘密，从不对任何人说起。
“这条大的有二十一斤，你还要吗?”胡俭勋象是在征求七婶的意见。
“我要，我要，你就卖给我吧，又不少你的钱。”
“你的卖多少钱一斤?”
胡俭勋一听到钱的事，还是有点犯难，他望了望在一旁拣鱼的女儿丽丽，又看了看七婶，不知道如何回答。
“草鱼要十五块。”胡俭勋思考好一会，终于说出一个价。
“别那么高吧。十五有点高了。”在一旁拣鱼的胡丽丽开始插话了。
“那就十四吧。”胡俭勋看着女儿的脸说。
“十四还是有点高”丽丽笑笑嘻嘻地说。
“好吧，好吧，那就十三。”胡俭勋对于女儿说的还是很上心，一来女儿是他的依靠，二来女儿对他很是关心。
“十三这个数字不好听，不吉利，别搞个十三。”丽丽对于父亲的报价依然不满意。
“那就十二吧。十二不能再低了”胡俭勋显得有些不耐烦，但是他不想折了自己女儿的的面子。
“那就按十二算了”七婶对于这个鱼价也没有把握，因为鱼价一直在波动，
虽然外地的鱼贩天天都在叫卖，但是大家都知道，外地鱼与本地鱼是不能相提并论的。
“这样子养鱼划不来。”胡俭勋还是觉得自己的鱼卖亏了，他围着盛鱼的篓子转了几圈，其实，胡俭勋也很喜欢那条大鱼，胡俭勋自己也好久没有见过自己池塘里有这么大的鱼了，他有些后悔把这条鱼卖给别人了，但是话已经出口，又是本家，又是邻居，不好改口了。只是不停地念叨，说养鱼划不来。七婶是聪明人，她对胡俭勋也很了解，猜透了他的心思。于是她又一颠一颠来到胡俭勋跟前，“这样吧，要是你卖便宜了，我到时候补你钱。”
“你拿走吧，我没有说什么，只是觉得养鱼不划算。”乡里乡亲的，胡俭勋还是给双方留住了面子。
七
胡丽丽找了一个大篓子，把大草鱼放在篓子里，她和七婶一前一后把鱼抬到七婶家。
“七婶，我帮你把鱼破了吧”胡丽丽知道七婶年龄大了，破鱼这种事都很费力，主动提出帮她破鱼，七婶听了自然很高兴。
胡丽丽其实自己也很少干这种活，但是她毕竟还是要年轻一些，也干过这种事，她也很是费了一番功夫才帮七婶把鱼破了。
当胡丽丽把鱼肚子打开的时候，七婶看到了，鱼肚子里很空，七婶为自己的明智感到骄傲
七婶很感激，热情地留她吃饭，但是她不肯，挥一挥手就走了。
八
同村的九婶来到七婶家闲聊，七婶很自豪地向九婶展示自己买的那条大鱼，九婶看到那条又肥又大的鱼，自然是赞不绝口。
“多少钱一斤”赞美完了之后，自然要问到价格的问题。
“十二”
“这么便宜”
“现在这鱼都卖到十五了，张家湾大塘的草鱼都是十五”
“刚开始俭老头子也要十五，后来是她家女儿降到十二的。”
“哦，她家女儿只知道在学校教书，不太知道行情吧。”
“也是……”
九
太阳已经接近西边的山头，其实这是少有的好天气，天空是格外的清朗，清朗得空气里似乎不带一丝的杂质，只有红彤彤的太阳象一个做笑的脸，很孤独地挂在离山头不远的地方。人们分不清它的笑应该是苦笑还是会心的微笑。
胡俭勋此刻的心情是复杂的，刚刚见面的女儿女婿马上又要离开了。忙绿了一天，围鱼这件事情总是搞定了，但是胡俭勋心中的理想状态还远未达到。汽车已开动，女儿突然从窗口伸出手。
“老爸，这是七婶补给你的鱼钱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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