数学老汤

　　老校长将家长告状信用微信转给教务主任，教务主任又原封不动地发给级部主任，级部主住接到后，内心不悦，转身出门下二楼找老汤。数学老汤刚回到办公室，还沉浸在天马行空、痛快淋漓的讲解中，尚未坐稳，看到门口站着的主任，并不在意。但两分钟后，老汤蔫了。家长说他讲课不按套路，家长说他经常无缘无故拖堂，家长说他……家长说他数学成绩在全校考得最差！

　　老汤由小汤熬了二十年，成了名副其实的老汤。无论是办公室，还是学校，甚或全市数学界，老汤还是很受尊敬的。一般场合下，小辈往往毕恭毕敬称呼他汤老师，平辈老伙计通称他老汤，这让老汤很受用。不过，书记、校长、各色部门主任，无论职位大小，一律直呼其名，老汤开始时有些抵触，后来就释然了。他老汤终究是老汤，大肚能容天下可容之事。只是这次，老汤有些黯然，似乎秀才遇到兵，有理说不清。

　　老汤出家门去学校要半个小时路程，接送孩子的家长车如流水马如龙，他开始悄悄躲避，免得遇到熟识的家长尴尬。他小心翼翼地低着头贴着墙根走，只看脚下，路，他再熟不过了，二十多年一步步走，越走越陌生，越走越心惊胆寒。到办公室，他一声不响地坐在椅子上，翻看着书，似乎没心情，木然坐着，有时一坐就半小时。对桌小李逗他，他苦涩一笑，算是回应；然后又死盯着书本，脑海里那些数字和图形又翩翩起舞了，只有这时，他才感到，老汤还是老汤。

　　老汤上午是第三节课，他刚要走，小李提着板凳又要去跟听他的课，他黑着脸立马阻止，随后出门。先是转到四楼，看看周围没人，贴着墙一转身上到五楼，站着拐角处，用散乱的眼光盯着表，穷尽心力听铃声。老汤一秒不差地推开门，神色慌张地看看全班同学，一个都不少，他打开课本，却忽然觉得无话可说。同学们诧异地看着老师，开始窃窃私语。老汤这才回过神来，有板有眼地按书本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念，开始缓慢，渐入佳境后，越读越快，越快越神情激动。铃响处，书本一合，飞也似的弹出教室，很快消失在走廊尽头。

　　下午第四节全体教职工大会，老汤坐在最后排不显眼的位置，孤零零的，没有谁注意他这个多余人，他苦涩地咽了口唾沫，嗓子疼得他咬牙。老校长慷慨激昂地讲完治校方略后，又旧事重提，委婉地不点名地和蔼地指出教学上存在的问题，拖堂，乱讲，成绩差，讲完后，又环顾全场，似乎是寻找老汤。老汤暴缩了五厘米，眩晕许久，待心静下来，偌大的会场已空空如也。老汤站起来，落寞地走向出口，刚出门一步，背后咣的一声，回看处，铁门已紧闭。

　　一周后，老校长煞有介事地把家长发来的告状信又转给了教务主任，教务主任如法炮制秒转级部主任，级部主任苦黑着脸又把老汤批了一顿，上课不提前，下课比什么跑得都快，照本宣科，不讲重难点，这样的老师配站在讲台上吗？

　　老汤回家躺了一天，妻子看他脸色阴郁，又暴瘦了十多斤，心惊肉跳，苦劝其去医院。老汤不理，一睡就到了第二天中午，级部主任适时打电话进来，批评他旷课，说这种情况该如何如何处理。老汤自是不理，摁掉电话，摇晃着从床底下拿瓶酒，趁妻子不在家，出门去找老王。

　　老汤感谢那个下午与老王对饮这件事，若干年后，这班学生有一大半凑集在一起来看他，要他讲几句，他就从这个事讲起的。其实，那天两人什么事都没讲，只是喝，喝得天花乱缀，四海为家，月上柳梢。老汤终于把自已喝明白了，死了一回又再次重生。他讲这些时，泪水涟涟，学生们也跟着流泪不已，讲完，收场，热烈的掌声，合影，合影，再合影，留念，留念，再留念。

　　老汤是活过来了，一如即往、天马行空地教课，只教得学生堂堂喝彩，只教得成绩哗哗哗地上蹿，只教得学子心满意足地踏上天南地北的征程。老汤又算是死了一回，因工作期间酗酒，差点丟了工作，工资被死命地降了两级。但老汤说得好，无论如何，你让教完这两个班。老汤啊，老汤，我真不知你怎么想的，你这人怎么这么洒脱呢？

　　老汤教完这一届就云游天下了，后面的事都是道听途说的，不知是真是假。但有一点是老汤告诉我的，老校长再三再四挽留，有点声泪倶下的那种，把兄弟情拉得紧了又紧，只是老汤铁了心，视死如归，大义凛然，一转身就走入烟尘，消失得无影无踪，如一粒草芥沉入茫茫大海。其实，我挺想念老汤的，那天，看着他被搬离的办公桌，心里空落落的。

　　隔了很长时间，老校长又把家长的告状信发给了教务主任，教务主任看也没看，一抬手点给了级部主任，级部主任定睛一瞧，怒形于色，怎么还是这个老汤，出门又去找他。只不过，只一眨眼工夫，级部主任立在那里，茫然看看四周，老汤不是上一届就走了吗？